雷公电母考
敦煌莫高窟西魏249窟,窟顶复斗西披左上方绘有雷神旋转十二面连鼓的图像。
敦煌藏经洞所出唐代绢本《佛传图》中,也有雷公旋转连鼓的图像。此图之“连鼓”,不仅在雷公周围形成环绕的圆圈,而且鼓与鼓之间,的确有连接的索带之类。
以上敦煌所出之雷公旋转连鼓的图像,原是中国汉代传统的绘图题材。
东汉王充《论衡・雷虚篇》说:
图画之工,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其意以为雷声隆隆者,连鼓相扣击之音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击之声也;其杀人也,引连鼓相椎,并击之矣。
以上敦煌所出之雷公、连鼓图像和王充《论衡・雷虚篇》所说对照,有如下一些不同之处:
1,敦煌图像所示之连鼓,并非“累累”之状,而是在雷公四周旋转,井没有“相扣击”。
被称作“连鼓”而且的确有索带相连的“雷鼓”(1)在雷公四周旋转,应该是受张衡《东京赋》所说的“转雷”之影响而绘。
此“转雷”一语,李善《文选注》解释为:
言钟鼓之声又若雷霆之相转。
《淮南子・天文训》也说:
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
敦煌遗书《唐末禅宗杂记付法事》(拟)(北图咸字二十九号)说:
雷门无旋布鼓,
雷耀岂惧萤光。
其中“雷门无旋布鼓”一语,用了“布鼓无声”的典故。
我们从中可以看出,雷公所用之雷鼓原是像“车轮”一样“旋转”做声的。
由此而发生的问题是:打击乐器何以“旋转”做声?
2,敦煌图像所示之雷公,并非“力士”之容,而是头上有角之兽神。
由此而发生的问题是:此头上有角之兽神究竟是什么?
为了回答这两个问题,让我们先来回溯一下原始宗教中雷雨之神的演化历史。
《周礼・地官》说:
以雷鼓鼓神祀。
郑康成《注》说:
雷鼓,八面鼓也。神祀,祀天神也。
在远古,主雷雨的神祗,是原始人心目中的至尊天神。
甲骨文之“神”字,从“示”从“申”。
“申”,甲骨文作“ ”或作“ ”,此字后来演变为著名的“ ”字“原意是象征闪电时的火光”(2)。
先民心目中,最初的神,是主雷雨的天神。
此主雷雨之天神,亦是先民之祖神,故又从“示”。
川滇大小凉山彝族毕摩,至今仍把“阿都陆普” ―― 传说可以呼吼成雷,眨眼成雨的神祗 ―― 奉为“祖神”。
乔治,彼得・穆达克《我们当代的原始民族》一书第四章《马来半岛的色曼人》说:
高踞于众神之上并具有特别的重要性的就是克雷(Karei),亦即雷神。
另:
(非洲北部)苏丹国丁加地方的波亚(Bor)族中有一种雨神,其名为勒披(Lekpiu),是他们的伟大和权威的先祖精灵。这种雨神是在茅舍奉拜的。在茅舍外头所竖立的牡牛角,[是]在求雨仪式时,用以奉献他的。
在敦煌所出的图像之中,雷公已不是此种意义的至尊之神,而成为佛教天、龙八部众之一的“阿修罗”的属神。
然而,雷公在中国也曾是至尊之神的迹象仍是可以寻觅的。
除上述彝族至今仍把“阿都陆普”奉为祖神的一例外,另如河南洛阳北魏元义墓发见之《星象图》中(3)便有旋转连鼓的雷公。(按:图中右侧仅见四面完整的雷鼓及半面残存之雷鼓围绕残存之雷公成半圆排列;如恢复原貌,图中此部当为雷公旋转一圈雷鼓。)
在此《星象图》中仅见的雷公形象,当应视作“天神”一类。
我国赫哲族萨满教之主神,也是主雷雨之神,这也是雷神曾被视作至高神的“化石”。
在赫哲族萨满教神像画中,主神人像两侧上方各画一条“慕度尔” ―― 龙。
主神人像两侧上方之两条“慕度尔” ―― 龙的脚下,各踩有一蛇。这便清楚的说明:赫哲族萨满教之主神,原是由主雷雨的玄冥 ―― 禹疆(4)演变而来。
《山海经・大荒北经》说:
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
晋・郭璞注说:
禹疆:字玄冥,水神也。
赫哲族萨满教主神人像头部两侧上方所绘的两条龙,正相当于玄冥 ―― 禹疆头部两边所珥的两蛇;在两龙脚下所踩的两蛇,正相当于玄冥 ―― 禹疆脚下所践的两蛇。
如果我们对雷雨之神演化历史的回溯,仅此而至的话,那就仍然不能回答我们一开始所提出的两个问题,雷鼓何以旋转做声?雷公何以头上长角?
为了找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回溯雷雨之神的远古历史。
《礼记・祭法》说:
殷人谛 而郊冥。
这里,所谓“ ”,即帝夔、帝俊、帝舜,“实即天帝,日月均为其子息”(5);所谓“冥”,则是“玄冥” ―― “禹疆”。
《礼记・月令》说:
孟冬之月,……其帝颛顼,其神玄冥(亦见《吕氏春秋・孟冬纪》)。
玄冥 ―― 禹疆和帝 ―― 帝夔原是同等意义的神祗。
玄冥 ―― 禹疆既为主雷两之神,作为天帝的帝 ―― 帝夔亦应是主雷雨之神。
《山海经・大荒东经》说: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有(6)角,一足,出入水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这段文字,大致可分为两段。前段是“夔”作为某部族之图腾而奉为至尊的情形,后段是该部族被黄帝战而胜之以后的情形。两段文字中,前段亦杂有后段的内容。
据前段文字而言,其名为“夔”的雷雨之神,状如牛,当应有角。它“出入水必风雨”,“光如日月,其声如雷”。
这说明,在中国之远古,曾有过一位牛图腾部族的“天帝”,自然界的日、月、雷。雨,都受制于它的意志。这正相当于彝族毕摩的祖神“阿都陆普”。
唐兰・《殷虚文字记》有言:
近章太炎《小学答问》云。“夔”即猴身,其字上象有角,下即夔字,夔即母猴,则夔特母猴有角者尔。其说最为明确。或日“一足”,或曰“如龙”,或曰“如牛”,皆神话也。以字形核之,知必不然也(7)。
其实,“母猴有角”,亦是神话。
就文字记录的神话而言,“夔如牛”之说,反更有其现实根据。
中华民族先祖之炎帝,为牛图腾部族之首领。
后来炎帝从服于黄帝,形成黄炎部落联盟,故黄帝得以假炎帝之图腾“以威天下”。
“殷人谛 而郊冥”。帝 之“ ”,字读纳告反。其字恰与《说文解字》中从牛、从夔的“ ”字音同。
这便充分说明,早期主雷雨之神的帝 ―― 帝夔,正是牛图腾部族的主神。
敦煌所出之图像资料的雷公头上长角,正是远古帝 ―― 帝夔牛图腾的遗风。
这样,我们便回答了“雷兽何以头上长角”的问题,也为回答另一个问题“雷鼓何以旋砖做声”铺平了道路。
对于“雷鼓何以旋转做声”的问题,我曾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看到有关“牛吼”的资料后,才豁然贯通。
乔治・彼得・穆达克《我们当代的原始民族》第二章《澳洲中部的阿兰达人》有这样一段文字:
(澳洲中部的阿兰达人)每一集团均有一图腾中心以保藏他们的祖先及其成员的各种“神牌”。……某些神牌一端有孔,系上绳后在旋转时可以产生一种吼声,妇女和孩子均认为这种“牛吼”声是个大神发出的,仅仅男子才知道其秘密。
无独有偶,美国亚利桑那州的霍比人,亦有此“牛吼”法器。
乔治・彼得・穆达克说:
(在“特苛蒂卡必” ―― 蛇祭的第九天)也就是最后一天的黎明,两个蛇祭师拿着“牛吼”器和“闪电”在村庄里巡行,“闪电”是两根交叉的木棒制成的,它能一伸一缩地模仿闪电。
其中所谓“牛吼”,是风雷之声的模拟;“闪电”,是电闪之状的模拟。
此“牛吼”一器,又见之于欧洲的某些洞穴之中。据称:
这种“带孔的椭圆形器物,把它拴在绳子末端旋转,能发出很大的呼啸声。”(8)
这种“带孔的椭圆形器物”,路易・艾黎也曾经在甘肃河西走廊搜集到过。目前仍然收藏于甘肃山丹路易・艾黎捐赠文物陈列馆中(9)。
我在幼时,也曾在兰州亲见并玩弄过木牌式的“牛吼”。
看来,“牛吼”一器,直至本世纪五六十年代,仍存于中国西北之地。
虽然今日尚不知其传说遗意及称谓名号,但并不妨碍我们提出如下的假说:
帝 ―― 帝夔( )本为牛图腾部族的主神,其神主木牌系绳旋转作响而发出的声音,是为之“转雷” ―― “牛吼”。
敦煌所出之雷公旋转连鼓的图像,实为“转雷” ―― “牛吼”之遗绪。
鼓本是打击乐,而雷公旋转之,正是“转雷” ―― “牛吼”旋以作响的古制。
中国远古曾经存在,但因时间久远而湮没无闻的“转雷” ―― “牛吼”一器,便可如此由敦煌所出之雷公旋转连鼓的图像信息得到复原。
懂得了如上所说的道理,我们便可对敦煌遗书《维摩碎金》(苏联科学院亚洲人民研究所藏Φ ―― 101号)有关“龙天八部众”之“雷神”的描写有更深刻的理解。
《维摩碎金》写道:
为吃龙多身似 ,
几椎摩众吼如雷。
龙天八部 崔嵬,
佛作风光去又回。
弄影弄身左右转,
驱云喝电 恢恢。
三界主,唱奇哉,
这个威仪无可倍。
其中“龙多身似 ”句中之“ ”字,与甲骨文中象征雷电的“ ”、“ ”等字相同,乃是许多民族都曾崇拜的雷电之象;
其中“左右转”、“吼如雷”之语,当是旋转“转雷”――“牛吼”其声如雷之远古巫术在中古之遗风的反映;
其中“三界主、唱奇哉,这个威仪无可倍”之语,当因雷雨之神原来至尊至上而发。
敦煌遗书《维摩碎金》所描写的龙蛇之象的雷雨之神,与敦煌所出之图像资料所描绘的雷公在细节上有所不同,但其神话内涵仍有密切联系。
《山海经・海内东经》说:
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
由于崇祀不同图腾之各原始部族的兼并融合,远古之长角如牛的帝 ―― 帝夔,渐渐地改变了形象。故有“龙身而人头”,“如龙”,“一足”之说。
所谓“一足”,正是龙蛇虺鼍其身的征象。《国语・鲁语・韦昭注》说:
夔,一足。
《博物志》载:
山有夔,其形如鼓,一足。
《抱扑子・登涉》载:
山精(按:即“夔”)如鼓,赤色,一足。
《太平御览》载:
山之精,名夔,状如鼓,一足而行。(出《白泽图》)
这些说法,都是由主雷雨之神 ―― 帝 龙蛇虺鼍其身的征象传衍而来。
在此过程中,不仅主雷雨之神 ―― 帝夔本身的形象发生了变化,而且祭祀帝夔所用的法器也发生了变化。
这个变化就是:雷鼓取代了“转雷”――“牛吼”。
“雷公砰訇震天鼓”(10)。
以鼓声模拟雷声,比之用“转雷” ―― “牛吼”象征雷声,就原始巫术而言,自然是一个迸步。
《山海经》黄帝以夔皮为鼓的传说,分明是以狩猎劳动的副产品 ―― 兽皮为鼓,而以其宏大的声响来模拟雷声,以壮行色,以鼓军威之社会实践活动的写照。
雷鼓之代替“转雷” ―― “牛吼”,也反映了牛图腾部族的衰亡没落。
自此以后,龙蛇其身,雷鼓其响之龙蛇图腾部族的雷雨之神,便取代了其状如牛,声为“转雷” ―― “牛吼”的牛图腾部族的雷雨之神。
更进一步,则由鼓声与雷声的相似出发,直接将雷神等同于大鼓。
正因如此,《易系辞》简直而言:
鼓之以雷霆。
《淮南子》亦说:
雷泽有神,龙首人身,鼓其腹而熙(戏) 。
雷霆之声,可以鼓钟写也。
雷公及其所用之鼓,别有一名,叫做“ 雷”。敦煌遗书《破魔变文》(斯三四九一)说:
用 雷为战鼓,
披闪电作朱旗。